民间武侠故事:幽灵公主(三)
死灵顶替了帝子灵的身份,混入唐门中,取得了窦秋雨的信任。此时唐门中正因唐家兄弟俩和窦秋雨的三角关系而暗潮涌动,死灵顺势而为,搅乱了这摊浑水,引得他们自相残杀,并趁机偷走了唐门的秘宝——朱雀之灵……
一个布设简单的卧房,萦绕着淡淡的檀香的味道。床很柔软,自从下了两界山,她还从未睡过这样一个安稳又清甜的觉。
她缓缓睁开了眼睛,眼前挂着一个粉色的帐篷,床边系着一对铃铛。有风吹来,唤起轻轻的铃音,床边的男子温和地看着她:“你醒了。”
她定睛一看:“居然……是你。”
男子笑了,嗓音还是那么好听:“没想到会是我吧。如果当日我没有碰巧去麻湖岭猎鹰,你怕是要被活捉回唐门吃尽苦头了。”
她轻蔑地笑了一声:“未必。”
她试着撑起身子,却不想浑身酸痛。他说:“别急着起来,我命人给你准备了莲子粥,吃点填填肚子。”
她四下瞧了瞧,问:“这是哪里?”
“是我在义城的行馆。”
义城。她默默回忆了地图,这义城郡在川蜀北界,离八台山甚远,已不在唐门的控制范围,这才微微舒了口气。
“不过我很好奇。据说你进了唐门之后,颇受那唐无极宠爱,怎么今日却这般狼狈地出逃?这可不像当日那个一往无前的你。”
她知他有意讥讽,也无意与他饶舌,只说:“大公子与老爷内斗,二公子坐收渔利,趁势逼死了父兄。我在唐家无立足之地,只有逃出来才能保命。”
他颇有意味地看着她,到底也没再问。
她转移了话题:“你堂堂芥子帮三把手,怎么还逍遥到了义城?就没人催着你处理公务么?”
他撇了撇嘴:“师父召我来帮他打打杂。”
“师父?”
“嗯。芥子帮何须长老,是带我入门的恩师。”
何须长老,这个名头她倒也听过。
这时,门外进来人:“三爷,何长老叫你。”
他起身对她说:“你在这,呆会儿吃点东西,好好休息一下。”说着就出去了。
房间里只留下她一个,她靠在床头,看着这间似是女子的卧房,不由得生出一股久违的寂寥。这回从唐门带走朱雀之灵,也算是有惊无险。她已将那宝贝藏在一个极密之地,发了信通知三伯去取。她当然知道没了这东西,唐无极必死无疑。可天道轮回,杀人偿命,何况他杀的还是十五叔。
敲门声又响,这回进来的是一个娇俏的女子,她定睛一看,竟是那寄柔,不由得“呵”了一声。
“怎么,见着我很意外吗?”寄柔放下食盒,端了一碗粥给她。
“不意外。风流三少走到哪里都要帶上姑娘,我懂的,只是没想到是你,看来他还挺喜欢你的。”她接过粥来,自顾自地吃了起来。
寄柔挽了手帕,忽然说了句:“他并不喜欢我的。”顿了顿,又说,“太喜欢的人带在身边,没办法长久。”
小云一听这口气,竟像是知心姐姐找她谈心来了。咽了一大口粥,默默地听她说。
“原本我以为他喜欢你的。”她注视着小云的眼睛。
“嗯?”
“其实也不是。”她自顾自地说起来,望向了房间的一个角落,“他真正喜欢的——是她。”
那里挂着一幅女子的肖像。女子大概十五六岁的年纪,圆圆的脸还有些许稚嫩,唯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透着灵气。乍看之下,与小云的容貌有些神似。
“她叫采薇,是三爷第一个喜欢的人。”
小云这才恍悟,为何他听一曲《采薇颂》都会流泪。
“我第一次见这画像,也觉得与你有些像。他之所以对你另眼相待,大概也脱不了这采薇姑娘的干系。”
“这姑娘去哪了?”
“失踪了。大家都认为她死了,只有三爷还觉得,她不过是失踪了,躲起来不见他。”
“……也是可怜之人。”
两相默默。寄柔拿了小云吃剩的空碗,站起身来:“我走了,明天再来看你。”小云忍不住问她:“看你也是有傲气的人,怎么还甘心为我端茶送饭?”
她侧过身子:“他喜欢你,我们就是敌人;他不喜欢你,我们就是朋友了。”
看着她离去的背影,小云轻轻一叹:为了一个男人,何至于此。
夜幕降临,这处小院远离市井,格外幽静。
小云连日来被寄柔照顾得格外妥帖,早已能行动自如。最近经常看不到庞三的影子,据说他在忙着即将于蜀北召开的大会。
用了晚饭,她信步在院内散心。走着走着来到一处僻静地儿,这里有个阁楼,里面灯火如豆。
她推门进去,庞三正坐在书桌旁。抬眼便看见她,但见她身着一身蜀绣旗袍,白色的缎子,更衬得脸晶莹玉润,一双眼睛水灵灵的,正炯炯地看着他。
他愣了下:这身衣服,是采薇的旧服。
“难得找个小楼偷偷闲,这会儿又被你发现了。”他微笑地对她说。
她默默转身欲走。
“来都来了,坐一会儿吧。”
她又默默地坐在他面前,见他的案头摞了一堆信件和请柬:“帮中大会要用的?”
“是啊。”他捏了捏眼睛,向后靠去,极累的样子。
“还真是辛苦啊。”
他笑了:“这个世道,没有谁是不辛苦的。你不也是吗?”他的眼神直直地射过来,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射出一个洞来。一刹那她开始惶恐,眼前这个号称无事不通、无事不晓的江湖第一帮的三把手,很可能早就将她看了个通透。
可他并没有杀气。
下山这么久,她已经能从一个人的气息嗅出危机。但眼前这个人没有,他的气息是安全的,温和的,甚至,爱怜的。
是因为画上那个女子吗?
“我在房间中……看到一幅画。”她终于提起,“听说,是你的初恋?”
“哦……”他的眼睛忽然空了,思绪像被拉出了好远,“这么一想,快七年了啊。”
十年之前,洛阳街头,她还是一个卖花女,上来就问:“公子,买花吗?”他本不想买,但她的眼神那样期待,只好买了两支。谁知从此之后结下缘分,越走越近,不知觉相伴三年。直到那年大会前夕,他们因琐事吵了一架,她负气而走,再也没了音信。
“她,一直都没有消息吗?”
“是我没有保护好她……”他默默念着,眼中一片空旷,“我还带她见了师父,难得师父如此中意。如果我没有和她吵架,也许我们早都成了婚,有一个家庭。可是她就那么走了,我找遍了大江南北也没有找到她。她一定气死我了,再也不肯见我了。”他的眼角沁出了一滴泪,那模样像是一个孩子。
活要见人,死也要见尸。然而七年之久,凭借芥子帮对江湖消息的掌控,总不会一点消息也无。想到这里,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。
小云在庞三的行馆又住了些时日,直到外面的风声不似之前那么紧,她想,应该到了离开的时候了。
这一日,她来到庞三的书房,想向他告辞。
“帮主亲临那日,会场的安保一定要格外注意。闲杂人等禁绝入内,此乃重中之重。”
屋内传出一个嗓音极细的男声,立时将她震在了那里。
她听过这个声音。
还是在一年前的孽镜台顶。
“莫慌,结鼠群阵!”的叫声犹在耳边,十七叔凄厉的哀号已在她的脑中炸开。这个声音,她永世不会忘记。
门开了,里面的人走了出来。庞三见她站在这里,忙对那细声男子介绍道:“师父,这是我的一位好友,云姑娘。”又对小云说,“小云,这是我的师父,何须长老。”
这是她第一次看清他的真实样貌:一张细窄枯槁的脸,眼角皱纹深深,双眼似空非空,嘴角似笑非笑天龙八部。
她笑靥如花地唤了一声:“见过何长老。”
那长老眯起眼睛看着她,就对庞三说:“风伢子,你的红粉知己会不会太多了些。”
庞三脸上一红:“师父您误会了,小云只是我的普通朋友。”
“哎,上回见的那个……阿柔吧,不也是你的普通朋友?”
庞三吃了一噎,说不出话来。
那何须长老笑眯眯地对她说:“小姑娘,交友要谨慎哪。”说罢笑着离开了。
庞三匆匆对她说了一句:“我师父喜欢玩笑,你别介意。”随后也跟随那何须去了。
二人都不曾觉察,这姑娘已经浑身发抖。
夜深人静,偶有夜鸟的啼叫。
何须在义城也有自己的行馆。他忙了一天回到馆内,叫下人去打热水来洗脚。他向来睡眠不好,睡前洗洗脚能让他更快入眠。
下人还没过来,他靠在椅子上小憩,脑子却不得闲。大会召开在即,又将迎来一波明争暗斗。幫主裘坚诚已经老得不像话,他唯一的儿子裘佛年龄又太小。原本三大长老势均力敌互不相让,然而最受帮主器重的汤长老偏巧死在了两界山上,现下就剩了他何须和熊泰。那熊泰对帮主之位虎视眈眈,在帮中呼声颇高,不可小觑。幸亏自己还有风伢子这个臂膀,不至于失势。
婢女把洗脚水端来了,他没抬头,直接伸出了脚。
半晌也不见她继续伺候,他这才抬起头,却看见了一个陌生的脸孔。
“你是……前日见过的云丫头?”他有点讶然。
她笑意盈盈:“见过何须长老。”
“你怎么来了?风伢子没陪你一起?”
“他忙着,叫我来伺候师父。”
他默默地看着她。
有些时候,了解一个人不必千言万语。有些人的经历过往,都刻在了脸上,映进了眼睛。从见她的第一眼,他就看出来这个姑娘可不是一个等闲人物。今日她送上门来,不知打着什么主意。不过她看起来还是太嫩了,不知道能不能经得住折腾。他喜欢玩刺激的,这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。
可是,这姑娘的长相,却让他想起了一个人。
一个让他快活至极的人,一个让他痛彻骨髓的人,一个至今仍活在暗无天日里的人。
他笑了:“过来,到师父这来。”
“还没找到吗?”
下人害怕地摇了摇头。
“废物!那么大的一个人,你们就连个影子也找不到?”庞三怒吼。
他气愤地砸了桌子,三天了,小云忽然间就失踪了。她房间里面的东西都没有带走,也没有留下任何书信和口信。
眼下的情景何其相似,他止不住发抖:不,不要再让我经历一遍这种事……
黑暗,潮湿。
她终于醒来,眼睛一点点适应了昏暗的光线。这里应该是个地窖,四面都是土墙,墙上燃着微弱的火把。空气很闷,有污浊的臭气。
她看了看身上,衣服完好,手脚却被铁链拷住。
脑子仍是昏昏沉沉的。她想起来,自己来到何须长老的房间,还没等她用上幽元散,忽然就吹来一阵邪风,她迷迷糊糊地就倒下了。
她喊了一声:“有人吗——”
没有回应。
她饿极了,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。忽然间,她好像嗅到了饭菜的香味。她不由自主地爬了过去,忽然撞到了一双腿。
“饿了吧?”
仍是那邪魅的嗓音,一听到这个声音,她就恨不得将他的声带扯出来。
但仇恨抵不过饥饿,她拽着他的裤脚,拼命地点头。
他蹲下来,将一碗香喷喷的饭菜扣在污浊的土地上,和蔼地说:“吃吧。”
她在发抖,不知是饥饿还是恐惧。
他的眼神渐渐变冷:“吃吧,像狗一样,用嘴叼着吃。”
她看着地上的饭菜,是那么香甜,是那么恶臭。腹内饥饿如火,她终于俯下身去,将脸埋在了一堆污泥之中,用嘴叼起那混着污泥的饭菜,从一小口到一大口,最后开始狼吞虎咽。
他哈哈大笑:“好,好一条小狗。我最喜欢狗了。”
她拼命地吃着,眼泪齐下。他突然一把抓起了她的头发,恶狠狠地看着她:“泽风从不会给我上贡美女,你是谁,为何接近我,是不是熊泰派你来的?”
她呜呜地哭着,满嘴饭菜的污泥,口中含混不清地叫着。
“什么?你叫我什么?”
他听了半天,才听出她叫的是“師父”……
“乖。”他擦去她脸上的泥巴,“好天龙八部峨眉怎么加血孩子,师父疼你。”
他没有在地窖里呆太久,给她送了饭不至于饿死,他又转身返了回去。临走前锁上了重重的铁门。她呆呆地看着那大铁门,眼泪是沁入心底的凉。
她被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,偶尔何须会来给她送饭,绝大多数时间她都是一个人。地牢昏暗无光,她不知日月交替,分不清今夕何夕。她只是发现,其中有一面墙,泥土似是松了,格外柔软。她用手去挖,每日挖深一点点。
忽然有一天,从这面墙后传来隐隐的歌声。她心头一震,顾不得双手血肉模糊,拼命地挖下去,足足用了半天的时间,终于挖出一个能容人通过的洞出来。她钻了过去,心顿时凉了半截:这里仍是一个牢房,阴暗、潮湿、臭气熏天。
墙角蹲着一个人,正在哼哼唧唧地唱着歌。那人破衣烂衫,披头散发,声音沙哑,一时间也分不出是男是女。她试着靠近,轻声开口:“喂——你好吗?”
那人突然跳了起来!转身冲她大笑:“喂——你好吗?”
她吓了一跳,这才看清是个女子,蓬头垢面,缺了两颗门牙,犬坐于前,笑嘻嘻地看着她。
她试着跟这疯女子讲话:“姐姐,你听懂我吗?”
“姐姐,你听懂我吗?”
“你天龙八部峨眉怎么加血块是谁?你来自哪里啊?你还有亲人吗?”
“你是谁?你来自哪里啊?你还有亲人吗?”
她暗自叹气:“看来你也是被那何须关进来的。”
对方也叹气:“我就是被那太监关进来的嘻嘻嘻。”
“……你说什么?”
疯女子突然放声大笑:“对啊!他就是太监啊!是我把他咬成太监的哈哈哈……”
她震惊地看着这疯女子,回想她在倾姿楼曾目睹的那一切,她怎不知那何须曾经对这可怜的女子做过什么?
饶是经过大风大浪,此刻她也忍不住浑身发抖。
那疯女子像没事一样,又唱了起来:“不遑启居,玁狁之故……嘻嘻嘻。我心伤悲,莫知我哀,哈哈哈……”
小云捂住了嘴巴,此刻她终于知道,眼前这个人是谁了……世道怎么可以这样黑暗,人生怎么可以这样辛苦……她什么也做不了,只能走过去,温柔地将她抱在怀里。
“你在做什么?”
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尖细的嗓音,把她吓了一跳。
何须不知何时出现,站在暗处,看不出有什么表情。但他的气息是恼羞的,是愤怒的,是充满杀气的。
他一步步走过来,小云护着那女子直退到墙角。
“乖,到师父这来。”
她摇摇头:“你这个疯子,变态。”
他顿住,忽然瞬间逼到她的眼前,一把扼住了她的喉咙:“贱人!你们都该像狗一样跪在我面前。你既然不想做狗,好啊,那就做鬼去吧!”说着便狠狠地扼住她的脖子。
千钧一发之际,那疯女子突然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腿。他吃痛,一脚将她踢飞,然后扔下小云,直去到那女子身边,怒骂道:“贱人,我早该把你处死。你活得已经太久了!”说罢,抬脚便猛踢她的腹部!她痛苦地呕了一声,直吐出一大摊血。
“不!”此时的小云,浑身暴热,双眼血红,从上到下,滚血翻腾。一股混热之力在她的奇经八脉四处奔撞,她几乎不受控制,一道掌力便将他打飞了出去!他撞到铁门之上,惊道:“这贱人毫无内力,怎么有这么强势的内功?”
她的眼前一片血红,她已分不出南北西东。
人皆成佛,我独成魔。路尽花明,命尽长生。
“地藏诀!”
她张开血目,长发飞扬,似有千钧之力,从掌中激射而出!何须中了这泰山一掌,惨叫一声,全身的血肉瞬间崩裂,整个人直接瘫在了地上。
地牢内轰声阵阵,摇摇欲坠!她发了这一掌,痛呕了一口血,瘫倒在地。
庞三是在第二天下午收到的消息,说何须长老的行馆发了地震,他老人家被砸成了重伤。
蜀界多地震他是知道的,然而这次地震却怎么单独震了师父的行馆,实在蹊跷。问那报信的来人,只是支支吾吾。他火速来到了师父的行馆,刚一进门,就见满目断壁残垣,下人们进进出出地忙着收拾。
荆老大见他来了,连忙过来:“三爷!您可来了。何长老危在旦夕啊……”
“怎么回事?”
“昨天晚上,也不知怎么轰隆一声,庭院塌了大半。我们以为发了地震都往外跑,但没再见异常。然而,下人抢救现场的时候,意外地发现了一处地牢,从里面挖出了何长老和两个姑娘,三个人都受了伤。何长老受伤最重。”
庞三奇之:“什么地牢?”
荆老大抹了一把汗:“我们从来就不知道这里还有地牢。”
“快带我去看师父!”
去师父卧房的路上,庞三心中隐隐不妙,他跟随师父多年,师父的武功虽算不上顶好,处理帮中事务却是一流,这也是做弟子的深为敬服的地方。然而他的感情生活却是个谜,他早前成过婚,但很快就分开了。据说是他夫人与旁人有勾连,最后和人私奔了。此后他再未娶,一直独身。然而在七年前,他发生了很大变化,声音也变细了,脾气也变怪了。周围人有说他得了什么秘笈,练了神功,但徒弟们都认为那是子虚乌有的事。
一进门他便看见师父躺在床上,血肉模糊,面目全非。医师说他的骨骼和内脏都受到重创,只靠续命丹吊着一口气,怕是不妙。
“怎么会这样?”他气急败坏地说,转身冲着荆老大:“那两姑娘是怎么回事?”
“在厢房,这会儿已经醒了。”
“走!”
来到厢房门前,他推门而入,见床上躺着一个虚弱的女子,不是小云还是谁?
“小云!你怎么在这?”他眼睛一亮,冲到床边,见她脸色惨白,整个人都瘦了一圈。她看着他只是摇头,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墙角——
那里蹲着一个人,披头散发,哼哼唧唧地唱着歌:“不遑启居,玁狁之故……嘻嘻嘻。我心伤悲,莫知我哀,哈哈哈……”
庞三愣住了。
他不由自主地走到她身边,见她衣衫褴褛,露出的皮肤尽是血痂和青紫色的伤痕。他轻轻扳过她的身体,拨开她披散的长发,露出了一张肮脏又似曾相识的脸。
身后传来小云的声音:“是何须……把她囚禁起来……七年的虐待,她的神智已经混乱了,认不得人了。”
他看着她痴痴呆呆的脸,哽住了。
她瞧着眼前这个奇怪的人,渐渐收起了傻笑,涣散的眼神开始一点点聚集。久久,忽然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:“公子,买花吗?两文钱。”
他的泪水顷刻决堤,心疼地拥她入怀:“采薇啊……”
听小云讲了一番前因后果,他终于明白,为何在带她见了师父之后她就失踪了,为何他这么多年掘地三尺也没有挖出她的一丝消息,又为何,师父在七年前忽然像变了一个人。这个变态……这个畜生!
“啊啊!”他痛不可抑,猛然冲了出去。一脚踢开何须的门,拔剑便向床上刺去!荆老大眼疾手快,扑身去挡,直接被他刺穿肩膀。他红着一双眼睛,怒喝道:“今日屠贼,神挡杀神,鬼挡杀鬼!”
他一剑刺了下去,直接洞穿了何须长老的咽喉。
他双手握着剑柄,在曾经的恩师身上连连刺戳,剑剑透骨。鲜血喷溅在他的身上、脸上,他浑然不觉。铺天盖地的恨意和讽刺已将他灭顶。既然此生已注定无法超脱,那就让自己一起变成魔鬼吧!
不知刺了多少剑,床上的尸体已经成了一个千疮百孔的血块。他直到身体都虚脱,俯身趴在尸体的耳边说:“就叫你这么死了,真是便宜了你。你不是喜欢地牢吗?好啊,我给你挖个窖,搭个架,把你晾成干,每日里抽你三十鞭……别想着死了就完了,你倒是极乐了,可你把我们都留在了地狱!”
外面的下人都被突如其来的惨叫惊呆了,只听从长老房间里传出撕肝裂肺的怒吼,直震得房顶上的乌鸦都飞走了。
他恍恍惚惚地回了厢房,看着蹲在地上怎么也不肯就座的采薇,听她絮絮叨叨说着众人都听不懂的话,他的心都碎了。他坐在地上,抱着采薇痛哭不已。
小云眼见此情此景,也是不忍再看。
忽然一声利刃刺破血肉的钝响,就见采薇眼睛突然瞪大,嘴巴张开,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。
庞三手中的匕首,已然洞穿了她的心脏。
小云从床上跳下来:“你疯了?”
他不说话,采薇胸口的血喷薄涌出,她的脸迅速地白了下去。直到最后一动不动,死了。
他抱着她尚温的尸体,忍不住泪雨滂沱,喃喃自语:“那样美丽温婉的你,也不会喜欢现在的自己吧……痛苦都结束了,好好地去吧,我的女孩……”
屋内静极,只有泪水滚落的声音,敲打在心上,轰轰烈烈如同响雷。
屋子里再次响起了那首熟悉的歌曲:“采薇采薇,薇亦作止。曰归曰归,岁亦莫止……行道迟迟,载饥载渴。我心伤悲,莫知我哀。”
三日之后,芥子帮大会。
因为何须长老横死,原定的议题都被推迟,审判庞三成了帮中紧要的大事。
大堂之上,高坐一位满脸虬须的老汉,头发已经花白,正是芥子帮帮主裘坚诚。裘坚诚在年轻的时候使得一手好斧,纵横陕西、宁夏一带,江湖人称“雍州铁斧头”。他的命硬且克妻,一连娶过四任老婆,都在进门之后或病死或意外身亡。后来是本达禅师云游到此,见了他的面相,让他扔了两把铁斧,不准别人再叫他的外号,这才解了他的厄运,于五十岁得了一子。想到这来之不易的孩子是本达高僧向佛祖求来的,便给这孩子起名“裘佛”。
此刻,裘坚诚坐在首座,十五岁的裘佛侍立一旁,下首的第一座便是熊泰,此人身形健壮,皮肤黝黑,一双虎目,正盯着堂下五花大绑的庞三。
“你是說,是何长老囚禁了你的爱侣,你一时义愤,才将他捅成了那副模样?”帮主问道天龙八部峨眉怎么加血块。
庞三笔直地跪在堂上,三日来,他不吃不喝,已经瘦成一把骨头:“是的。”
“哼!”旁边的熊泰怒拍了桌子,“你师父和你相好都被你杀了,反正死无对证,你说什么都行了!”
“泽风所言,句句属实,望帮主明察。”
裘坚诚看着他,陷入了沉默。他知道他们师徒关系一向很好。昨日见了何须的尸体,捅得跟马蜂窝一般,想来也是深仇大恨。庞三所言,倒是入情入理。
可熊泰却坚称:“帮主,即便庞三与何长老有私仇,但双方都是帮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,怎可私自杀戮?这庞三剑穿恩师咽喉,又将遗体捅得不成人形。此举莫说是我江湖第一帮的高层人物,就连那大奸大恶之徒也未必做得出来。哪里是个好弟子、好帮众的模样?此事帮内帮外影响极坏,决不能姑息。”
裘坚诚听罢,也觉得熊泰有理,左右为难。那熊泰见帮主犹疑,暗自欢喜:现在何须一派内斗,正好除了老对手。眼下正是关键时刻,务必要将那一派党羽除灭干净。
“庞三爷不是私力复仇,而是为帮除害。”大堂之上,一个陌生的姑娘朗声说道。但见那姑娘手持一封信,正朝帮主走来。
此言一出,众人皆惊。
“你说为帮除害,是怎么回事?”裘坚诚问。
“请帮主过目。”她将信呈上。
裘坚诚拆了那封信,细细读来,大吃一惊:“这、这何须,竟暗通武当,意欲背叛本帮?”
这一言惊得众人一跳:“什么?”
裘坚诚挥舞着那封信:“这是何须的投诚信。因为我帮与武当素来不睦,这何须私下联络恍惚老道,说如果武当愿意出人出力,他可以里应外合杀掉裘帮主和熊长老,他何须便坐上帮主之位,与武当修好。”
堂上顿时哗然。自从武当扣押了芥子帮的耳鼠之灵,他们数次讨要均被拒绝。其间也不知斗了多少回,死伤惨重,双方早已结下梁子。众人议论纷纷:“若是如此,三爷不仅无罪,而且有功啊!”熊泰啞口无言。
此时庞三抬眼看了一眼小云,她与他对视一眼,尽在无言。
“慢。”荆老大忽然叫了一声,“帮主,我跟随何长老多年,从未闻他有叛帮之心。请帮主给我看一下那封信,看是否有什么误会?”
信交给了荆老大,他一字一句读下来。抬头问那姑娘:“你从何处得到的这封信?”
“何须的书房中。”
“书房什么地方?”
“书架下面的第二个格子。”
“那格子是有锁的,你是怎么打开的?”他的眼神逼视着她。
“这……”她迟疑了一下,笃定地说,“没有锁。”
“你确定?”
“确定。”
“很好。”他忽然笑了,随即面向帮主说道,“帮主,我敢肯定,这封书信是伪造的。”
裘坚诚奇之:“那信上运笔走字,的确是何长老的笔迹;信末的印章,也的确是何长老的印章无疑。何以有假?”
他展开那信:“帮主所说不错,但假也正假在这两处。你看信上开头的称呼:‘恍惚道长尊鉴:见信如晤…… 这造假者想来是个饱读诗书之人,知道恍惚老道在中州武林辈分颇高,所以在称呼上用了‘尊鉴二字,却不知道的是,恍惚老道的师父,名讳‘明鉴。后人但凡致信给武当,为表敬意,这个‘鉴字皆要缺笔以避讳。何长老掌我帮接待送往之事,这等礼仪不可能不知道。如今信上的‘鉴字完整,很可能不是出自何长老亲笔,此疑点一。
“我跟随何长老多年,也帮他办过许多秘事,知道他的习惯:若是极密的信件,他并不盖印章,以防落入他人手中留柄,但他会烧掉信纸的一角,寓意‘阅后即焚。如今,这等内容的信件,定是极密无疑。可他还是落了印章,而没有烧掉信纸一角,此疑点二。
“何长老是帮中核心人物,处理许多机密要事,他有一个密室,专门存放机密文件和物件,但那密室可不是书架下面的格子,而是书架后方的暗格。试想一封如此机密的信,他怎么可能放在一个不上锁的格子里面呢?此疑点三。综上,我敢肯定这是一封假信!”
话音一落,堂上寂静无声,所有人都望着那个姑娘。
裘坚诚发话:“小姑娘,你有何话说?”
她暗暗握紧了拳头,一言不发。
“来人,给我拿下!”裘坚诚一声令下,众人一拥而上将她擒住了。
就在此时,外面忽然来报:“知府王大人和山南道朱府台来见!”
裘坚诚和熊泰皆惊:官府的人这时候来干什么?忙起身相迎。就见外面来了一队官差,将这个大院围个水泄不通。
领头的是蜀州知府王巡营,身边还有一个约摸三十出头的男子。裘坚诚给王巡营见了礼:“未知知府大人亲临,有何要事?”
王巡营扫视了一圈:“裘帮主,你这里好热闹啊。”
“今日芥子帮大会,是以人多了些。不过我们聚众只是议事,并未闹事。”
王巡营笑笑,转身对身边那男子说:“朱大人看这里可有您要找的人?”
朱恒礼扫视一圈,径自走向那被押的姑娘身前:“玖姑娘,我找你很久了。”
王巡营即刻对裘坚诚说:“裘帮主,贵帮这位姑娘是一个重大案件的关键人物。我们这边就请走了,您没意见吧?”
荆老大抢先说:“这怎么行?她是我们重要的嫌疑犯。”
裘坚诚拦住了他:“既然是官府的要人,敝帮全力配合。”转身对左右说,“把她交给官府!”
朱恒礼的人立刻上前拿住了她。
“如此,我们就不打扰贵帮的大会。告辞了。”王巡营和那朱府台拿了这姑娘就走了,貌似他们并不是冲着芥子帮来。
荆老大十分痛惜:“就这么把她放了,太便宜了!”
裘坚诚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,默默道:“芥子帮再大,也不要得罪当官的。”
渝东之东,犟山之南。山南道府衙。
这座牢房虽然很旧,但八十多间铁牢排成两列,看上去仍有股阴森的壮观之感。上一任府台马隆是“三王党”的一员,秉性暴烈,崇尚严刑峻法。自上任以来,冤假错案猛增,且个个处以极刑。地牢每日人满为患,各种刑罚花样翻新。百姓终日提心吊胆、人心惶惶。
上级巡抚收到大量血书,痛斥这个府台滥杀无辜。巡抚对此心知肚明,但碍于他是“三王党”,一直颇为忌惮。直到百姓忍无可忍,上京告御状,惊动了皇帝。皇上派遣钦差大臣来查,这才算将这个马府台法办。这个钦差大臣不是别人,正是景山王朱守敬。他深知此举得罪了三皇子,便借势下坡,将本应封王的儿子安排在了这里避祸。
朱恒礼到任以来,励精图治,革除峻刑,平反冤假错案,将上任府台用来修缮牢狱的款子用于民生,深得人心。这座大牢就此陈旧,但依然留有大量刑具,只是很少使用了。
刑房之内,灯火昏黄。审讯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,只见朱恒礼坐在木椅上,眉头深锁。
他像是发出了最后通牒:“你究竟有没有听清楚那伙贼人是往西北犟山去的?他们有没有可能是往西进了深山?”
那少女跪着,被审了半天已十分疲劳:“他们有可能是上了犟山,也有可能是进了深山。我并没有听清楚。”
“说谎!”朱恒礼猛拍了桌子,“上次你可不是这么说的。你用非常肯定的语气告诉我,歹徒是上了犟山。你当时为什么要污蔑武当,是不是有意转移视线,或者是在挑拨峨眉与武当的关系?”
她只是说:“事情已经太久,阿玖真的不记得了……”
“好。”朱恒礼话锋一转,“你不记得劫杀案,那你记不记得她呀?”
狱卒在她面前扔下了一堆腐烂的衣服。
她认了半天,一把抓住那衣服:“这是子灵的衣服……你们怎么把她挖出来了?”
朱恒礼单刀直入地问:“她是怎么死的?”
“病、病死的。”
他的眼光顿时犀利:“你说她是病死的,可我们却在她的腹内发现了断肠草的渣滓。你在我们面前自称侍女阿玖,到了八台山却自称帝子灵,而真正的帝子灵早被你埋起来了。”他俯身逼向她的脸,“你是为了谋求荣华富贵,把她蓄意谋害了吧?”
“不、不是!”她瞪大了眼睛,极力否认,“她是病死的。她染了很重的寒症,上吐下泻。最后不治身亡的。我没有害她……后来的事情,是我不得已为之的啊!”
“嘴硬。”他转身吩咐,“用刑!”
少女被一把扯起来绑在了木桩上,一个膀大腰圆的大汉将手中的鞭子沾了盐水,笑嘻嘻地对她说:“小姑娘,你还是说实话吧。这一鞭子抽下去,你这一身娇贵的肉儿……啧啧。”
“大人……大人明察,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。大人明察啊!”
“打。”
“啪”的一声,沾着盐水的鞭子抽在了少女的胸前。她凄厉地惨叫一声,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。
“我再问你一遍:歹徒为何没有杀你?你是否与凶手有勾连?丢失的镖现在在哪里?”
“我不知道……”
“再打。”
又是“啪”的一声,她再度惨叫,胸前单薄的衣衫已被抽破,露出了血淋淋的肌肤。
“说不说?”
她没有说话,仍然摇头。
“啪啪”四五鞭下去,少女已是遍体鳞伤,仍不开口。身边的师爷有点不忍,在朱恒礼耳边说:“大人,会不会有所冤枉?”
朱恒礼盯着她的脸,凝神道:“这个女人,并不简单。”
正当朱恒礼打算与她一耗到底,贴身侍卫路涵却疾步走来,秘密交给他一样东西。
那是一支极为精巧的袖里箭,箭上刻着繁复的龙鳞纹。朱恒礼大吃一惊:潜龙令箭!
潜龙令箭,乃是皇室专用传递消息的绝密信函。他一把握住那支箭,匆匆吩咐道:“把她关进牢里。”便急急地离开了。
他一路回到卧房,屏退所有下人,才打开那支箭,从箭腹中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蜡纸来。
信是父亲写来的。上面寥寥几句话,直读得他透心凉,撑不住瘫在了椅子上。
三皇子将皇帝软禁,“三王党”控制了京城。有一“贵客”不日将到达山南道,密令朱恒礼暗中接应,安排其避祸。
字字句句,简直穿心透骨。他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,静静想了一会儿,将路涵叫了进来:“速速打点行李车马。一应生活用品、金钱、干粮、药物、兵器全部备齐,通知八大死士随时待命。快去,勿要声张!”
忠心的侍从领命而去。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,只感芒刺在背。
接下来的三天,未免人生疑,朱恒礼仍如往常一样接待外事、打点衙务。但心却一直提着。路涵已经探了三回,仍没有在山南道境内发现贵客的踪迹。
朱恒礼内心焦急,这时有狱头来报:“牢中的姑娘伤势严重,已经昏迷不醒。”
朱恒礼怒目圆睁:“这种事情也来烦我?”
狱头战战兢兢:“事关商大官人的案子,小的不敢怠慢。”
朱恒礼不耐烦地挥手:“找个房间给她,叫大夫来看看。”
狱头忙领命去了。
原本在马府台在任时,山南道府衙修得是富丽堂皇、美轮美奂,堪称“山南第一府”。后来马隆倒台,朱府台接任,把府衙里面的楼台馆所都拆了,多余的土地都让出去修了民居。府衙规模骤减。朱大人在这里没有辟地建府,只在府衙内辟了个院子,以便随时办公。府衙内便更加拮据。那狱头联络了费师爷找房间,费师爷找来找去,只有郊外的衙门驿站旧址还有两间空房,便收拾出来腾给那女犯住了。
大夫给她把了脉、验了伤,说是伤口发炎。开了药嘱咐给费师爷,安排人给她内服外敷,将养一段时间就好。
正值盛夏时节,朱恒礼在卧房中置了两盆冰,仍是热得汗如雨下。自收到“潜龙令箭”已过了十日,父亲提到的那位贵客仍然没有踪影。他这几日一直在猜想那贵客会是谁,脑子却乱成一团。
最近庙堂之上没有明显的波动,但暗地里的换血清洗活动已经开始。听闻京师内一半重要的官职都已被“三王党”把持,正在向外地蔓延。目前的形势分成了两派,一派是拥护三皇子的“三王党”,另一派是以丞相杜闻霆为首的“保皇派”。双方正呈对峙之势。
正想着,忽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,就见路涵急急进门:“大人,巡抚徐大人来了!”
朱恒礼一惊:新任巡抚徐知武乃“三王党”成员,这么敏感的时期来访,莫不是听到了风声?
“快去迎接。”
月上梢头,朱恒礼和路涵急速往前厅去。一路上看到不少甲胄士兵,原是徐知武帶来的人马,不仅将府衙围了水泄不通,还把守了府衙内各个庭院和要道。
山南道府衙大厅灯火通明。朱恒礼进了前厅,就见徐知武端坐在堂上,一脸风尘。
“徐大人入夜来访,可有急事?”朱恒礼见了礼,问道。
徐知武笑了笑,起身道:“深夜相扰,朱大人莫要见怪。没什么大事,本是我和几位大人在秦山狩猎,活捉了一只斑斓花虎回来。路经此地,却一不小心被那花虎给跑了。那老虎野性极凶,怕是进了你的院子伤了人,就不好了。”
朱恒礼赔着笑:“徐大人放心,下官这里未曾见到这老虎踪迹。待我着人四处搜寻一番,莫叫它伤了百姓。”
徐知武却道:“还是好好搜一搜为好。”就见院内士兵闻风而动,在整座府衙翻了起来。
朱恒礼再无言语,大厅里持续着诡异的沉默。过了一会儿,就见外面走来一个侍卫长模样的人,在徐知武耳边说了句话。徐知武点点头,眼中泛起一丝寒光。
“看来,这老虎没有进你府衙,朱大人可以放心了。”
“谢徐大人劳心。”
“正巧我们打了不少野味,请朱大人赴我们的野味宴如何?”
此话一落,堂上所有的人都虎视眈眈地看着他。
路涵在身后小声说:“万万不可。”
朱恒礼的脑子飞速旋转,一脸笑容道:“徐大人盛情,下官却之不恭。待我稍微安排一下衙务,随后就去。”
徐知武点头:“请。”
说罢,朱恒礼带着路涵走出门外,他知道身边定有耳目,只对路涵说:“我交代你的事情,你要放在心上,衙门里的一切就交给你了。”
路涵庄声道:“您放心!”
阴雨之夜,郊外。
一座低矮的小屋,透出微弱的灯火。这里原本是民居,后因需要在附近修路,这片地被官府征了来,这座小屋便作为官府临时的驿站。后来因为山洪,附近的驿道被迫改道,这个小驿站也就荒废了。
屋里传出咳嗽声,床上的一个女子脸色煞白,悠悠地醒转过来。
破旧的床,简易的桌椅,漏雨的房顶。她扫视了一圈,忽见一个圆圆的小脑袋映入眼帘。
“姐姐,你醒啦。”是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,看见她醒来,露出开心的笑容。
很奇怪,当他靠近她的时候,她浑身的血液止不住地翻腾,一波又一波热意在她的血脉中燃烧。
“你是谁……这是哪里?”
“我叫……”
“你只是个犯人!不要这么多问题。”还没等小男孩说完,一个高大的黑衣男子便粗暴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,随后弯身对小男孩说:“少爷来,吃点粥吧。”
小男孩走到他身边,那男子喂他吃粥,他大口大口地吃着,看上去分外香甜。
她的肚子也叫了。
小男孩偏头看她,忽然从男子手中拿过那粥碗来到她面前。
“姐姐,你饿了吗?我喂你吃吧。”
“不必了。”她撑起身,一把拿过那碗直接倒进嘴里,半碗粥很快便被她吃光了。
“你倒真不客气。”那男子冷冷说道。
她没有理他们。吃了东西,她感觉身上好一些了。朱恒礼真是够狠,一连十几鞭打在她身边,差点要了她的命。其间她也想发动内功来反抗,可是她的心法练得不到家,被打得差点断了气也使不出来。
她审视着这间屋子,很好。没有铜墙铁壁,很容易就能逃出去。可眼前这个男子,一眼看去便是绝佳的身手,想从他手下逃脱,怕是要费些心思。
谁想那男子冷冷看了她一眼:“你要走就赶紧走,省得留在这碍事。”
“……你不是派来看守我的狱卒吗?”
那男子不屑地哼了一声:“杀鸡焉用牛刀。”
“……”
她再不多言,下了床就往外走。却不想刚落地便脚下一软,瘫在了地上。
小男孩扶着她的胳膊:“姐姐,你的伤很重的。不要走了,让我们保护你吧。”
一旁的男子见状,忽然起了歹意,拔出匕首边走边说:“这女子是个累赘,干脆一刀杀了了事。”
她心头一紧,忽见那小男孩伸手挡在了她面前,仰脸对那男子说:“涵哥哥,你不要这样子,人家是个女孩子嘛。”
……
一句话说得好不尴尬。
眼见逃不出去,她干脆重新上了床。身上又酸又痛,只想好好睡一觉。
“你给我下来,”那男子说,“这床是给少爷睡的。”
还没等她说话,小男孩急急忙忙爬上了床,对他摆着手说:“不要不要,我跟姐姐一起睡。”说着钻进了她的被窝。
身后的男子轻轻叹了口气:“那你先躺着,我出去探探风声马上回来。”
屋子里就剩下她和那小鬼。小鬼抱着她的胳膊,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炯炯地看着她的脸。
她被他盯得不自在,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。
他却拿起她的胳膊搭上他自己的身体,又往她怀里钻:“姐姐,屋里很冷的。你这样,这样抱着我,我很暖和的。”她被动地抱着他,他确实很暖,肉乎乎的一团。
她随口问:“你是谁,你爹娘呢?”
他的神情忽然哀伤:“我爹病了,我娘她不在了。”
噢,一个没有娘亲的小孩。
“这个世上太多人都没有娘了,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”她淡淡地说。
他忽闪着眼睛,忽然抬起头来:“姐姐,要不你做我的娘吧?”
“……”她沉默半晌,“我看起来很老么?”
“不不。”他连连摆手,“姐姐,你又年轻,又漂亮。你長得和我娘一样。”
这个小孩分外聒噪,她闭上眼睛不再听。就觉他靠得更近,喃喃自语道:“你抱着我睡好不好,我娘也是这样抱着我睡觉的。”
就在此时,房门忽然打开,就见方才那男子扶着一个人冲了进来,她定睛一看:朱恒礼!
那小孩见了朱恒礼,翻身下地就扑到他怀里:“礼哥哥!呜呜……”
朱恒礼一把抱住了他:“谢天谢地!你没事!”
一旁的路涵问他:“怎么样了大人?那徐知武有没有难为你?”
“他扣了我这么多天,也没见有什么动静,估计怀疑小聪没有在我这里。”他说,“来不及了,车马已经停在前面的茅亭,你们现在就走!”
说罢,他半跪在小男孩面前:“小聪你听着,从现在开始,你不再叫朱恒聪。我给你改个名字——”他看了一眼窗外,但见夜黑如墨,大雨如注,“你就叫叶雨注。”
小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
“记住了吗?你姓什么?”
“姓朱。”
“不对!你姓叶。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我叫叶雨注。”
“好。”他抱起男孩交给路涵,“从这门出去往西一直走,到茅亭去。三刀他们已经在等着了。”
“大人保重!”路涵抱着孩子就冲入了夜雨之中。
直到此时,他才发现这屋子里还有一个女子。他霎时眼睛血红,抽出随身的佩刀就逼近了她。
她冷静地说:“朱大人,我什么都没听到,什么也没看见。”
他压根不吃这套:“少废话,既然全都让你听了去,那也只怪你倒霉了!”
他一刀刺向了她,却被她敏捷地躲过了。他眼皮一跳:这女人有内功。
他与她对峙在狭小的房间。他咬紧了牙齿:“宁可拼上性命,也要你非死不可。”
匕首的寒光在房间内闪烁,她拼着躲过了三刀,却因身上无力而瘫倒在地。就在那要命的一刀刺来时,屋外却忽然传来打斗声和幼童的哭泣。
“不好!他们追来了。”朱恒礼连忙冲出屋外,就见路涵抱着小聪,正与几个黑衣人打斗。
就听其中一个领头的喊道:“识相的交出那娃娃,饶你们小命!”
路涵咬牙怒斥:“滚你的狗奴才!”他回身就把孩子扔给了朱恒礼,放开手脚跟他们斗了起来。
朱恒礼抱着被吓哭的孩子,正想往西去,却突见林中又走出了几个黑衣人!
此时,屋里的女人正踉跄着走到门边想要趁乱逃跑。朱恒礼顾不上太多,一把把孩子塞进她怀里:“这孩子就交给你了。你带着他西去茅亭,若能保全他的性命,我朱氏一族感念你的大德!”
他扔下这话就闯进了夜色,阻截那些来路不明的黑衣人。
逃命的时机千载难逢,她想把那男童扔出去,奈何他的两只小胳膊紧紧地抱住她的脖子。她左右无法,抱着他走了两步,忽然发现自己体内有一股热力翻腾。她鞭伤未愈的病体竟有了力量,靠着这股热力,她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。
夜色太重,她分不清东西南北,只想尽快远离身后的战场。也不知在泥水中走了多久,雨终于小了一些。
她一直走一直走,直到雨霁天明,也没看到什么茅亭。
怀里的孩子早就哭累睡着了,被雨打湿的身体一抖一抖的。她冒雨赶了一夜的路,身上的鞭伤重又裂开,热血仍是翻滚不停,每走一步都痛若油烹。
终于,在临近黄昏的时候,她晕倒在了路旁。
雨后的天气格外清朗,然而上山的路却仍然泥泞不堪。林荫古道上,两个青年男子策马疾驰,一前一后地赶了过来。
行了半日,头顶的阳光烈了,二人停在了树阴下。将马系了起来,趁着阴凉吃些干粮。
这二人都穿着靛青色的衣衫,身后还绣有一个黑白相间的八卦图。其中一个约二十六七岁的模样,古铜色的皮肤,唇上蓄了小胡子,给人一种超越他原本年纪的成熟感。另外一个大约十七八岁,浓眉大眼,面如冠玉,原本是极英俊的模样,可是嘴角勾着一抹坏坏的笑,给他这张脸添了三分邪气。
“这次从嘉州无功而返,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师父交代,想想都泄气。”那年轻一点的青年说。
“峨眉与我武当已有积怨,此次不欢迎我们上山,原本也能料到。只要如实跟师父禀明,他老人家也不会强求的。”
“嘁。”他不屑道,“这次咱们哥俩亲上峨眉山拜访,已是我们很大的诚意了。可他们竟嫌我们辈分小,连门都没让进。真是太瞧不起人。”
那师兄笑笑:“莫再抱怨了,等你何时修得与祖师父一般道行,就没人敢再瞧不起你。”
少年哼了两哼,啃起馒头来。
就在这时,他耳朵忽然一动,对他师兄说:“师哥,你听是不是有小孩哭呢?”
师兄也侧耳听了一会儿:“嗯,像是从路旁的山沟里传来。”
兄弟两个循声下了大路,在草窠里寻了一圈,忽然发现不远处坐着一个四五岁大的男童,哑着嗓子哭得有气无力。
那孩童一身脏兮兮的,看不出个人形。小脸蜡黄,声音沙哑。
师兄连忙上前,给他喂了些水。小孩子抱着水囊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气,这才微微止住了哭声。
师兄这才问他:“小兄弟,你怎么在这了?你爹娘呢?”
他迷茫地摇着头。
师弟摸着下巴说:“这娃娃应该是家人养不起,被丢掉了。”
师兄又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家在哪里?”
“我叫朱……叶雨注,家在……宫里。”
“宫里?”师兄弟对视一眼,“附近有这么个地方吗?”
師弟摇摇头:“估计是山里的哪个村子吧。”
看他一脸可怜相,兄弟两个商量了一下:“还是先把他带上武当,再做打算。”
这时他忽然说了句:“我娘……在那边。”
二人吃了一惊,师弟连忙跑过去,赫然见一年轻女子躺在草丛中不省人事。细看之下,竟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。
“啊!”他终于想起来,“这不就是咬定那伙贼人进了武当的女证人吗?”
师兄也走了过来,见她双目紧闭、脸色煞白,也分不出个模样,疑惑地问:“是吗?”
“绝对没错,山南道府衙有她的画像。”他一口咬定,“这女人可把我们害惨了。今天沦落到这个地步,也是她自讨苦吃。”
“别这样说,人都有难处。”师兄俯身拿起她的胳膊把了脉,“还有脉搏,快送上山。”
二人将这对母子扶上马,又稳又快地奔上了犟山。
师兄弟二人将那母子送入一间厢房,小男孩累极,摸着床就睡着了。他们又请来药堂的余师父给那年轻的母亲看伤,这才去向师父复命。
武当派是中州道教的发源地,正气浩然,能人辈出,门人多有精通符咒道法之辈。武当功夫以“真武荡魔剑法”为表,以“北斗星芒”内功为里,加上绝顶轻功“梯云纵”,三大绝招威名赫赫,利于江湖不败之地。相传武当派功力最高的几名前辈名宿从不涉足江湖,而是一直守护着犟山内一处禁地,此地与中州国泰民安息息相关。
二人入了荡魔殿,师父成化真人正在打坐,二人便给师父请安:“弟子青竹、知难向师父复命。”
当今武当,以掌门恍惚道人为首,下领成化真人、道名居士、希言居士三大弟子,分别居荡魔殿、终劫殿和济苦殿。武当道士可以出家也可以不出家,真人为出家者,须持戒,不可婚娶;居士为不出家者,可以成婚生子。
成化真人睁开眼,见是他们二人,便问:“为师命你二人赴嘉州与峨眉修好,如何了?”
“弟子有辱使命,”名唤青竹的大弟子说,“我们兄弟二人在山下等了三日,峨眉未曾准许我们上山,我们最终也没见上渡因祖母一面。”
“噢?”成化真人挑了挑眉,“峨眉竟这般倨傲?”
“可不是嘛。”名唤知难的小弟子气鼓鼓地说,“两派有宿怨不是一天两天。这回我们率先低头,去跟他们示好,结果连门都不让进。他们更是放出话来,要讲情就要祖师父亲自上门,这分明是瞧不起人。”
成化真人缄默不语:师父下了命令,要在明年的“三门法会”之前与峨眉化解干戈,免得斗法之后再生波折。如今派遣使者示好这一法子不管用,还须另觅他法。
常青竹和易知难刚刚离开荡魔殿,余师父的药童三七就迎了上来:“二位师兄,师父说那姑娘受伤很重,前胸后背都需要擦外伤药,让你们想个法子呢。”
哥俩面面相觑:犟山都是男弟子,此时要给个姑娘上药,却让谁合适?想来想去,常青竹对易知难说:“你去伙房,看看张大娘在不在,叫她帮个忙。”
易知难应声去了,常青竹随三七去了厢房。
进了厢房,那姑娘侧躺在床上昏迷不醒,余师父守在一边,对常青竹说:“是受了很重的鞭伤,伤口已经化脓,急需上药,且饿了很久,需要进食。你给她张罗些吃食,我施针让她醒来,先填饱肚子再说。”
正是晚饭时间,常青竹端了一碗粥和两碟青菜过来。余师父施了针,又掐了她的人中,好半天才醒来,常青竹手忙脚乱地给她喂了半碗粥,她胡乱吃了又闭上了眼睛。
这时,易知难进了门,两手一摊:“张大娘跟张大爷上山喂猪去了,估计今晚就住在山上不回来了。”
这可麻烦了。
“伤口已经化脓,现在必须上药。”余师父严肃道。
“没办法,余师父你就自己来吧,你是大夫嘛!”
余师父却踌躇了:“这姑娘也就十七八岁,我一把年纪了,不合适。”
“那就常师兄咯。”
常青竹脸上一红:“我刚定了亲,不行不行。”
三人面面相觑,常青竹忽然道:“知难,你来。”
“哈?”
“你与她年纪相当,又没有定亲,不算占她便宜。眼下治伤要紧,就不要顾别的了。”
“喂你们……”不等他抗议,二人丢下几瓶伤药纷纷告辞,“砰”的一声关上了门。门外传来师兄的嘱咐:“上药归上药,你小子可得老实点,人家是有孩子的人。”
“嘁。”他低声抗议,“谁占谁便宜还不知道呢。”
他转身看向她。
她的意识昏昏沉沉,眉头紧皱,额头都是汗。衣服又脏又破,整个人看上去脏兮兮的。
他轻轻地将她侧着的身体扳平,让她平躺在床上。他深吸一口气,默念一声:“得罪了。”伸手去解她的上衣。她的衣服是系着的,三两下就解开了。她里面穿着一件素色的肚兜,破出了几道缝,肌肤若隐若现。他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女子的身体,此时不禁心跳加快,手也抖了。他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肚兜折进去,只围住她的胸口。待看到她的锁骨和肚腹,不禁瞪大了眼睛:这白皙娇嫩的身体上,尽是猩红的翻着血丝的伤痕,那伤像是原本结了痂后又重新撑裂,如同一道道赤色的闪电劈开了她的肌肤,伤痕又红又肿,还泛着黄色的脓液。
他算是见过场面的人,此时也不禁颤抖: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女子,怎么会受到这么重的鞭打?
屋里有刚打好的热水,他用柔软的毛巾沾了水,帮她擦拭身上的污垢。每次碰到她的伤口,她都无意识地一抽。忙了一个多时辰,才算把她的脸、腹部和后背擦拭干净,他拿过余师父留下的伤药,对她说:“这是我武当最好的外伤药,涂抹在伤口上,两天就能痊愈。可是刚接触伤口的时候会比较疼,你忍着些。”
她昏昏沉沉的,也不知道听到没有。
他将那白色的药膏倒在她微烫的身体上,用指腹将药膏抹开。当藥膏渗入伤口的时候,她整个身体都绷直了。他自从来到犟山就没少闯祸,最知道这紫创散的滋味是多么难受。每次用这药的时候他都忍不住大喊大叫,可眼前这个女子却一声不吭。他不禁看了看她的脸,但见她口中咬着衣服,脸上尽是汗滴。
她的腹部有一道鞭伤格外深,脓液聚集在伤口上,十分狰狞。若要上药,须将这脓毒排尽。他抽出匕首来,在烛火上烤了烤,对准那脓包便割了下去。
“啊……”她终于呼痛,整个身体都汗水涔涔,“好疼。”
她的声音既软又糯,一声就叫得他七荤八素。他脸上一红,一股热血聚在鼻子,差点流出来,他连忙打了自己两巴掌:“罪过罪过!”
现在她大部分伤处都上了药,唯独胸前的肚兜迟迟没有解开。他心想,就算再怎么年纪相当,这种事也是做不得了。便轻声对她说:“那个……胸前的伤处,我就不帮你了。我把药留下哈,你醒了就自己来吧,我走了。”
他起身就走,忽闻女子又叫了一声:“痛……”
他回头看了她一眼,她浑身烧得不像话,意识都模糊了。知道再不施药,身上的肉怕会烂掉。
“唉。”他只好重新坐回去,犹豫着要不要把她胸前的肚兜解下来。
忽然他灵光一闪,从怀中拿出随身的手帕系在了眼睛上:“这样好些,不会太失礼。”那方手帕他带在身上多年,平时很少使用,这回倒帮上了忙。
眼前一片模糊,他终于试着将她的肚兜推到上面去,口中念着:“反正我看不见的啊,要是不小心碰到了哪里,可不是我故意的。”他拿着湿热的毛巾将她的胸口擦了一遍。她的身体很热,他又将药膏倒在手中,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她的胸口。
就在抹得差不多的时候,一不小心,他的手好像刮过了一个硬硬的小东西,一阵异样的触感划过掌心,就听女子嘤咛一声。他浑身一激灵,整个人都绷住了。他胡乱地抹了药,用白布将她的伤口缠上。给她盖上了被子。
扯下蒙住眼睛的手帕,他见她闭着双目,眉头微皱,仍是昏昏沉沉。不知怎么他从头到脚也烧了起来,心扑通扑通直跳。
他再没看她,急匆匆地离开了。
月夜如水。
离成化真人的荡魔殿不远,是余师父的院子,院子里晒着些中草药,一进入院中,尽是草药的芳香。
余师父自小在云梦泽百草门长大,是渡厄翁的亲传弟子,医术了得。后来一次因缘际会,给恍惚道长治过病,二人一见如故。恍惚道长便極力邀请余师父上了犟山,作为武当的常驻医师。
此时的余师父,正坐在灯前配着方子。忽听敲门声响,他起身去开了门,就见成化真人门下的小弟子易知难瑟瑟发抖地站在那里。
他忙把他请了进来:“小易啊,你哪里不舒服?”
只见他的脸红到了脖子根:“余师父,我难受。”
“哪里难受?”
“说不上来。只感觉脸热,胳膊热,胸口热,连头发也热起来了。浑身紧绷绷的,涨、涨得难受。”
余师父感到奇怪,拿起他的手腕把了脉:心跳很快,气血翻涌,却不见有什么病象。
“你晚饭吃了什么?”
他仔细回忆:“三个馒头,还有莲藕和青菜,和师兄们一起吃的。”
“他们有这个症状吗?”
他摇摇头。
“你这症状从什么时候开始?”
“从……给那女子上药之后就……”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,几不可闻。
余师父眼神一亮,上下打量了他的情状,登时了悟,抚须忍笑道:“哎呀小易啊,你这是中了毒啊。”
“什么?”他一下子紧张起来,“什么毒这么厉害?”
“咳,这种毒叫‘夜来幽梦。无色无味,无形无状。中毒者血气翻涌,身体紧绷,夜不能寐。严重者还可能神智混乱,染上心病啊。”
他气得冒烟:“我好心救她,她为何下毒害我?”
“不不。这毒讲究的是你情我愿,若不情愿,是没办法染上的。”
他更不解:“我怎么会情愿?”
眼见说不清楚,余师父干脆说:“这样吧,我给你开个方子。你回去以后,先打一桶井水浇在身上,神智清明之后,坐念《太上说玄天大圣真武本传神咒妙经》一百遍。直至日出东方、心无杂念。照这个法子连做三天,便可解毒。”
他半信半疑,只说:“好!我便试试。”
余师父叮嘱:“疗毒期间,切莫再去见她。免得病情加深,无药可救。”
一连三天,除了早晚两课,易知难闭门不出,躲在房间里打坐,默念《太上说玄天大圣真武本传神咒妙经》。
他脑子特别快,读书两遍就能记熟。三天下来,他一门心思念咒,不再胡思乱想,果然神清气爽,也没再出现那晚的怪病了。
过了十余日,师父忽然召他去荡魔殿议事。
进了殿,他见几位师兄都在那里,就听师父开口:“为了迎接明年的三门法会,提前与峨眉化解干戈,少林本善方丈致信渡因祖母,愿出面调停双方过节。下月底,在郑州少林寺,我们三方碰头,好好地解释一下误会。”
烛火跳动。殿内的每个人都没说话。
“怎么,看你们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。”
大师兄陆无涯率先说:“弟子直言,我实在不懂为何我们要如此低声下气地讨好他们。两年前,明明是他们枉顾‘点到即止的规则,杀害了俊音师弟。不仅毫无愧疚,还屡屡挑衅我们。这一次孟青山和唐寒烟莫名死在犟山脚下,硬说是我们武当动的手,一点道理都不讲。他们既然这般无理,我们又何必去贴这个冷脸呢?”
常青竹和易知难对视一眼,对大师兄的话也有几分认同。
“你们的目光还是要长远些。”忽然一个雄浑的声音从殿外传来,人未至,声已远,这般深厚的内力,定是祖师父无疑了。
成化真人领一众弟子垂手迎接:“掌门!”
恍惚道人来到殿中,看着这些徒子徒孙,语重心长道:“当今中州武林,武当、少林、峨眉鼎立,三派虽各有所长,却同气连枝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。这等牵绊,正是中州江湖稳固的根源。三派源远流长,若互相联合,便能存下武学一脉;若互相内斗,不消外人来犯,自己就先垮了。我们身为武当弟子,莫要计较眼前小利,应当以江湖为重。”
众弟子齐声道:“受教!”
“成化,下月的聚首非常重要。为师将这个重担托付给你,务必要带回和平的好消息。”
“师父放心,弟子定不辱使命。”
待恍惚道人离去,成化真人对众弟子说:“为今最重要之事,是查明‘青烟夫妇到底死于谁人之手。要想查出真凶,就必要查到锱铢门押的那趟镖到底在哪里。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,无涯,你再去拜会锱铢门;青竹,你下山再走一趟山南道府衙,余人留在山上策应。”
众人领命而去。待走出殿外,常青竹不禁叹了口气,易知难便问:“师兄何故叹气?”
“过去这么久了,官府都一直没有进展。”他说,“最近朱大人也像是遇到了麻烦,很少出面处理衙务。我怕这一次也是虚行。”说罢又叹一口气,兀自离开了。
星光下,易知难立在那里,仔细回想了事情的前前后后。
“这个症结,应该在一个人身上。”
烛火蹦跳。
厢房内的一张床上,坐着一个幽静的女子。她的衣服只穿了一半,露出伤痕累累的肌肤。这是她第三次给自己换药,这个白色的散着寒香的药膏殊为神奇,只短短十几天,她身上近乎溃烂的鞭伤竟快速愈合。此时,前身已经擦完,她正费力地给自己的后背擦药,有些地方够不着,她又不敢太用力。
“娘,你痛不痛的?”
忽然响起一个童音,就见眼前冒出一个圆圆的小脑袋。
她轻呼了一口气:“你什么时候溜进来的。”
他指了指对面:“我就住在那边呀。”
她想起来,这个厢房还是个套间。这些天来,她住在外间,小鬼住在里间。
她低下眼睛:“回去睡觉。”
他小心翼翼地问:“娘,你身上为什么这么多伤?”
她冷冷地说:“多事。”顿了半晌,又反应过来,“我什么时候允许你叫我娘的?”
他捂住嘴巴笑了。
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。
“在下成化真人弟子易知难,请问方便进来吗?”
她把衣服穿好,应了一声:“请进。”
门外走进一个挺拔的青年,浓眉大眼,甚是精神。手中还拎着一个食盒。
“你……好些了吗?”
他似乎有些局促,只站在门口,没有直面她的眼睛。
她笑着说:“小女子承蒙搭救,感激不尽。请恕身上有伤,不能全礼。”
她一开口,他就听出她非寻常人家出身。很奇怪,这个声音还有点熟悉。
“没、没关系……我此时前来打扰,是给你送些宵夜,还……有事想跟你请教。”
“噢?”她似乎没有料到,但很快恢复了笑容,“请少侠这边坐吧。”
听着她的软语,他又想起那日给她上药,她紧皱的眉头、晕红的脸庞和嘤咛的呻吟一下子跃入他的脑海,他的身体忽然再次紧绷起来。这人果然有毒。他心里想着。
他硬着头皮走过去,坐在凳子上,拿出食盒里的糕点和莲子汤:“都是膳房现做的,味道未必有山下的好,不过这桂花糕倒是蛮甜的,你尝尝。”
她道了谢,只说晚上吃得很饱,并没有动那宵夜。
“嗯……请问姑娘如何称呼?”
“叫我‘阿玖便好。”
“哦,玖姑娘,我来是想问你……你是不是曾经在山脚下目击过一桩劫杀案?”
她的眼神有瞬间的暗淡,不过立刻恢复了清明:“原来少侠说的是这件事。不错。我从苏州逃难出来,路经此地,意外撞见一起凶杀。每每想来,心有余悸。”
“你真的有听清,那伙凶徒是往犟山上来了吗?”
“当时记得他们确是往西北方向去了。只是时间已经太久,又被问了好多遍,如今已不敢确定他们究竟去了哪里。”她微咬下唇,看上去十分为难,看了他一眼,又说,“我不是有意嫁祸武当,只是当时……当时全凭记忆而言……”
他连忙解释:“我不是有意质问你,其实你也没有做错……”看她这副泫然欲泣的模样,他忽然乱成一团,原本想要问的事情,都忘到脑后去了。一时间两相尴尬。
“我说,你们两个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。”一旁安静好久的小雨注忽然发话。
易知难这才注意到这个小毛头:“哎呀,小兄弟,你好些了么?”
小毛头一点也不吃这套:“不要和我套近乎,我只喜欢我娘。”说着紧紧地抱住了她的大腿。
这小鬼跟个小大人似的,易知难哭笑不得地看向女子:“看他人小鬼大,真是你的孩子?”
“呃……”她踌躇了。
小鬼满眼水汪汪地看着她。
她的眼皮耷拉下来:“嗯。”
“哦。”他应了一声,更觉窘迫,“孩子的父亲……怎么不见?”
话一出口他就自知失礼了,因为她的眼神一下子暗了下去,神色也冷了。
“我爹马上就来接我娘了。”小毛头接过话去,颇有一副气鼓鼓的架势,“你不要想太多哦。”
“哦。”他尴尬地笑了,忽然就想逗逗他。他蹲下身来,平视着他,“小不点,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啊?”
“哼——”小毛头斜瞥着他,“主动和我娘接近,没事找我娘唠嗑,不是嘘寒问暖就是给她张罗吃喝,还总找机会向她暗送秋波……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?”
“噗——”他忍不住笑了出来,“你这小鬼,还知道啥是‘暗送秋波。是谁教你的?”
“我爹啊!”他不假思索地回答,“我爹说,当年他就是这样追到我娘的。”
“哦——”易知难十分配合地恍悟,“你爹很厉害嘛。”
“那当然。”他叉着腰,雄赳赳气昂昂地说,“我爹是一个盖世英雄,他披着圣衣金甲,还骑一匹白马。他是天底下最英明神武的人。”
其实小毛头这番话倒也不错,可在易知难听来只如胡诌八扯。他忍着笑看向女子:“原来,你喜欢这样的男人。”
她望向别处,并未言语。
他又悔失言,匆匆起身告辞:“今日就不打扰,你们早些歇息。”说罢便离去了。
屋子里又剩下他们两个。
小毛头得意地对她说:“娘你看,我是不是把他吓跑了。”
她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,终于开口:“你的戏挺多呀?”
犟山深处。
这里是亿万年造化所致的天然洞窟,有着千奇百怪的石头和洞穴。这里的石洞奇绝雄伟,玲珑秀丽,本是难得的风景胜地。然而千百年来却一直与世隔绝,罕为人知。
世人更不知道的是,若从空中俯瞰这座山,会发现山体呈一个巨大的怪兽模样。这兽巨头似龙,长耳似兔,血口如虎,短牙似鼠,伸舌如狗,卷角似羊,曲腹似蛇,利爪如鸡,宽背似马,圆臀似猪,四蹄如牛,长尾似猴。因为这山的形状似兽非兽,武当内部便称其为“麒麟山”。
而在麒麟山的口、腹、尾三处,各自坐落着一个茅亭,茅亭里面分别坐守一位积古的老者。
这三个老者守这座风雨之山,已不知守了多少岁月。
此刻,平静了千年的麒麟山,忽然产生了隐隐的晃动。
“嗯?”山口的老者长须一动,“有人来了。”
山腹和山尾的老者同时回声:“确实。”他們虽然不在一处,但功法高深,早已心有灵犀。
山腹老者罕见地挑起眉:“这血脉的味道……太危险。”
山尾老者倒是笑了两声“:多少年了,都没见过这等大人物,我倒想瞧瞧他是个什么模样。”
山口老者依旧闭目:“这回新鲜,是个十几岁的女娃娃。”
山尾老者笑了:“不错,连个女娃娃都能找到我们这来,这玄黄后人还不赖。”
山口老者淡淡道:“这娃娃命太硬,执念又重。若不知返,只怕一生都很辛苦。”
只有山腹上的老者冷笑一声:“她是来要你老命的,你还有心思给人家算命。”
山尾老者笑得更甚:“你莫慌嘛,知道这有三个要命的小东西。我这辈子也活够了,要不是为了劳什子的中州百姓,我早就回乡养老啦!”
三人间心声未落,就觉原先就在晃动的山峰,此刻摇摆得更加剧烈。山洞深处,有什么东西正在嘶叫,开始异动。
此刻的山脚下,一个白衣女子正蜿蜒独行。她在这犟山已逗留了月余,明里暗里走了很多地方。此刻她感觉这个地方是来对了,身上的血液止不住地翻涌,狂热地灼烧着她。这种烧灼的感觉分外狂野,又分外熟悉。
藏着三枚异兽之灵的地方,肯定就在这里。她默默想着,可这山洞琳琅满目,九曲蜿蜒,藏灵之地具体在何处?
她正冥思苦想,丝毫没有发觉,有三双看不见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她。
玖姑娘已经失踪一个白天了,小男孩站在门口哇哇大哭,易知难心烦意乱:这女人丢下孩子就不见了,究竟跑哪去了?
撒出去找人的小道童陆陆续续都回来了,易知难问:“怎么样?找到人没有?”
小道童们摇摇头:“上上下下都找了一遍也没见师兄说的那个人,看样子,她要么下了山,要么去了……麒麟山。”
易知难脑中一凉:孩子还在,她不会下山这么久。
“麒麟山去人了吗?”
他们纷纷摇头:“那处禁地,谁也不敢去。”
眼看月上中天,他咬了牙齿:“我去。”
月华如水,照得麒麟山一片清凉。
三位守山高道只动了些微阵法,那白衣少女就已支撑不住,昏倒在了石缝中。
山尾老者呷了呷嘴:“这孩子命中带劫呀,干脆就让她长眠于此,省得以后麻烦。”
山腹老者仍是严肃的语调:“别让她的血洒在山上就行。”
山口老者哼了一声:“你们两位得道的高道,居然说得出来。”
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。
就在这时,山脚传来人的呼唤:“玖姑娘——”不多时,就见一个青衣少年满头大汗地爬上来,赫然看见晕倒在地的女子。他连忙跑过来抱起她,“玖姑娘?玖姑娘你没事吧?”但见她蛾眉紧蹙,浑身滚烫,毫无意识。他将她打横抱起就往山下走,这时方才想起,连忙跪在地上,对着深色的夜空朗朗说道,“弟子成化真人座下易知难。今有外客来访,不想误闯禁地。唯乞未扰三位祖师清修,弟子有罪,下不为例!”
月朗星稀,只有回声绕崖,风声赫赫。
易知难将阿玖送入厢房,连夜请了余师父来看。余师父见她全身没有外伤,只是神志不清、胡言乱语。细细听她口吐的言语,隐约可听见“亿千变化,玄武灵真”、“鬼神降伏,龙虎潜奔”的碎句,余师父眼睛一瞪:“‘北斗终劫阵!”
易知难大惊:“是那个传说中至高无上的荡魔阵法?”
余师父默默点头:“当今之世,能发动这个阵法的,也只有我们武当三祖。这姑娘造孽啊,闲来无事去闯禁地,触怒了师祖。这下中了法术,可是棘手了。”
易知难问:“可有破解之法?”
他摇摇头,眼中却射出一丝犀利的光:“此阵法乃荡魔阵,只对心怀不轨的人才起作用,对普通人是无害的。可如今她却中了法术……”
一语毕,易知难冷汗直冒。
余师父收拾了东西便离开了,临走时撂下了一句话:“这厄只有她自己能解。她若心懷恶念,便走不出那困心咒;她若转心向善,也许还能醒来。”
易知难呆呆地坐在那里,望着昏迷中的女子满腹狐疑:你究竟是谁?你阴错阳差来到武当,究竟是何用意?
折腾了半夜,室内的灯火已经快烧到底了。易知难守在阿玖的床边忍不住打瞌睡。半梦半醒间,他无意间听到床上女子一句低声呢喃,一下子将他惊醒了。
“你说什么?”他直直地盯着仍在昏迷中的她,“你刚刚说了什么?”
此时她的意识正与咒法激烈地纠缠,本能地说了一句“无量玄冥……”旁边的易知难即刻瞪大了眼睛:“玄冥教?”
无数的回忆在他脑中激荡开来,梦一般在他脑海中飘过。这么多年来,他一直珍藏着那方手帕,一直在找一个人。那个甚至连长相都没看清、只记得一个名字的少女……
他忍不住拼命地摇晃她:“你是玄冥教的人,是不是?你快醒来,我有话问你!”
他咆哮了半天,这女子仍然浑浑噩噩。他忍不住将她抱在怀里,眼泪都砸了下来:“你快醒来啊……我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想问你呢。”
他就这样抱着她,默默地念着她的名字,招魂一般。
天好像明了,有晨光照进来,打在他的眼皮上。
他醒了。
才发现自己坐在床边睡着了,床上一个女子靠在墙上,正扯着被子护在胸前,炯炯地看着他。
“啊!你醒了。”他欢喜道。
“你在我这睡了一夜?”
他忙说:“你忘了,你在麒麟山迷路了,触动阵法晕倒了,是我把你带回来的。”
她偏头冥想,似乎对昨夜发生的事情记不得了。
“先别管了,我且问你——”他凑近她的脸,“你是不是玄冥教的人?”
但见她的瞳孔瞬间张开,刹那变成死一般的阴暗。她阴沉地看着他,那目光竟如最寒冷的冰。
“你别误会。”他忙说,“我对玄冥教没有敌意。相反,这么多年,我一直想找到玄冥教的人。”
“你找玄冥教的人做什么?”
他忽然害羞起来:“那个……如果你来自两界山,你知不知道……灵公主的下落?”
她顿了一下,良久地打量着他,半晌方问:“你打听灵公主做什么?”
“我在两界山上,曾与灵公主有过一面之缘……”他的神情既欣喜又忧虑,“自两界山被围攻,玄冥灭教,灵公主杳无音讯。这些年来,我不断地寻找玄冥教的人想打听她的下落。可惜,一个也没找到。”
她细细打量他的脸,问道:“一面……之缘?”
“对。给你看样东西。”他从怀里拿出一方手帕,那是一方绸制的白色手帕,一角之上,绣着一朵颇为张狂的红花,像是一滴血染在了洁白的丝绸上。
彼岸花。
她的眼睛闪过一丝光芒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易知难。在师父给我改名字之前,我叫易子友。”
……
她陷入了短暂的沉思。易知难喊了她好几声:“玖姑娘,你知道她的下落吗?她还活着吗?”
“啊……嗯,我们也在找她。”
他眼睛一亮,半喜半忧:“谢天谢地……她还活着。”
得知了灵公主还活着的消息,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开始喃喃自语。她试着问:“你们只见过一面,说不定连对方的长相都忘记了。她是有多大魅力,让你这么多年念念不忘。”
他攥着那条手帕,默默地看着她:“你有过绝望的时候吗?”
她静静地看着他,点了点头。
“你最绝望的时候,有人在你身边吗?”
“没有人。”她答,“只有惨白的月光。”
“那我比你幸运一点。”他重新看着那方手帕,“我最绝望的时候,她就在我身边。我人生中最绝望的一次泪水,就是这个手帕给擦去的。”
“……她可能已经把你忘了。”
“无所谓,我记得她就好。”
“也许你也认不出她来了。”
“也许会。”他说,“可是就有那么一个人,你可能连她的模样都不记得了。但每次想起她的那种感觉,却一直都没办法磨灭。”
她的眼神忽然变得缥缈,许久都没再说话。
大暑热天,数十日不曾落雨,山南道境内一片干旱。干渴的大地露出一道道裂纹,路旁原本该生机勃勃的野草也都有枯黄的迹象。
附近人家光着屁股的孩童在浅浅的小河里玩耍,就见尘土飞扬的驿道上,缓缓驶来一辆马车。孩子只看出那马是极骏的宝马,车是上等的好车,一眼看去便知是从外地来的大户人家。
马车旁还有一个青年骑着一匹枣黑骏马随行,日头更烈了,他叫车夫停了下来。拿出水囊,掀开了马车的门帘。
车里面倚着一个娇弱的少女,这少女本应是美的,可惜身子太弱,脸上有着不健康的潮红。
“小晴,来喝点水。”
少女接过水囊,小心地喝了一口。青年看着她,不由得皱了眉头:自从入了山南道,就一路干旱,气候比庐州差了很多。小晴身子本来就弱,连日奔波,让她胃口全无,日渐消瘦。
“再坚持两天,等上了犟山见到余大夫,你的病就有希望了。”
她默默地点头,心里却一派萧索:连渡厄翁老前辈都对她的病束手无策,这个余大夫怕也无能为力。
两日之后,犟山。
余师父细细读完了手上的信,对眼前这对兄妹说:“既然是铁副门主的千金,又是师父亲笔信嘱我的病患,余某当然不会怠慢。你们二位暂且住下,容我禀明道长之后,为铁小姐细细诊看。”
铁云翰连忙回礼:“多谢余大夫为舍妹费心。”
给他们安排了两间厢房之后,余师父漏夜上了真武居。
真武居就在真武堂的后面,是武当历代掌门的卧房。余师父敲了敲门:“道长,余方舟求见。”
“请进。”
进了房间,恍惚道人正在打坐。
“这么晚了,余师父有急事?”
“道长,游侠派铁千刃的女儿患了病,之前送上了百草门,家师诊出是心病,便嘱咐他们到此间来寻我。我想着还是要先跟您打声招呼。”
恍惚道人笑了:“治心病,素来是你余师父比较擅长。”
余方舟委婉地笑笑。
恍惚道人却正色道:“本是积德行善的好事,我自然不该阻拦,可却偏是铁家的人,单说那铁千刃是什么样的人品,相信余师父也有耳闻。”
余方舟说:“正是了。我也是有此等担忧,才来请示您的。”
恍惚大人大度地笑了:“罢,祸不及妻儿。既是小女孩生了病,也与那铁千刃无关。你便好好给她治吧!只是辛苦你了。”
余方舟忙说:“多谢道长。”
药堂之上,余方舟细细地诊着脉,眉头微皱。
末了,他问那少女:“身体哪处不舒服?”
“胸闷,心痛,失眠,多梦。”
“这症状持续多久了?”
“四年多了。”
“这么久了啊……”他抚须道。
“是的。我们请了好多大夫看过,也拜了不少名医。总是好好坏坏,没法根治。”身旁的铁云翰说。
余师父默默,对铁云翰道:“外面晒了不少药材。你帮我取一钱槐花、一钱连翘、二钱杜仲、二钱白芪、二錢当归、三钱龙胆草和三钱黄连。外面有秤,要称了正准再拿进来。”
“好的。”铁云翰应着,连忙出去了。
待房中只有他二人,余师父语重心长地对她说:“姑娘,心病还须心药医啊。”
她一惊:他把哥哥支走,只为跟她说这句话吗?
余师父笑道:“你悬在心头迟迟放不下,坠得你胸闷心痛,又失眠多梦的,是一个人吧。”
她默然无声:她知道自己得的不是大病,左右不过是思念成疾、郁结肺腑。可她将这个秘密埋在心底,任谁来诊治,都没有透露半分。
“让老夫来想想,铁副门主的掌上明珠,自是锦衣玉食,应有尽有。是什么样的人,能让你心心念念,相思成疾呢?”
她脸上一红:“余师父,请万勿与家兄提起。”
余师父轻叹一声,也不多问,只说:“少年情怀,情真意切,自是美事。但因缘有命,你要放开心胸,切莫强求。何时宽了心,何时病就愈了。”
铁惜晴谢过余师父,余师父喊了铁云翰进来,兄妹俩一道回去了。
月色朗朗,星辰初见。
一路上都是晚课归巢的武当弟子,看着这对服饰迥异的男女,都禁不住投来好奇的目光。尤其是那娇柔俏丽的铁惜晴,姣花照水,弱柳扶风。引得这群平日极少见过女子的少年们频频侧目。
铁惜晴被看得不自在:“哥哥,我们走小路吧。”
“好。”
兄妹俩便沿着荡魔殿后面的小路走下去了。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自己的厢房前,铁云翰说:“你等一下,我进屋给你点灯。”
铁惜晴一个人站在那里。这里是犟山的高处,她远望过去,还能看到远方点点星光和山下绵延的灯火。
想起自己虽有万千宠爱,却仍是孤身一人,不禁深深落寞。
忽然间,一个熟悉的人影在不远处走过,一下子击中了她。
她眼神一跳,本能地追了上去。
那是个身穿青衣道袍的挺拔少年,除了个子更高了一些,那种感觉与四年前一模一样。她的心怦怦直跳:是他吗?
穿过宽阔的庭院,她来到宽广的修武坛。武当弟子在晚饭后会来到这练武修身,此时人来人往,熙熙攘攘,哪还能见到那个熟悉的影子?她呆呆地立在那里,脑中空白一片。这时有胆大的少年走过来:“师妹,找人吗?”
她低下了头:“没有……许是我认错。”转身便轻轻地离开了。
回去的路上,她只默默念着:“易哥哥,你究竟在哪里,我找你找得好苦啊……”
此时的易知难来到阿玖的房间前,敲响了门。
“请进。”
他开门进去,看到她正在收拾行装。她见他来,两个人同声说了一句:“我要走了。”
易知难挑了眉:“你要下山?”
“嗯。”她轻轻点头,“连日叨扰,已万分过意不去。如今身体已无大碍,实在不该再给你们添麻烦。”
易知难微低了头:“那你,接下来去哪?”
她放空了视线:“带上小注子,先回老家吧。”
“你要回突厥?”
“不。”她否认,“家园已毁,我在那里已经无所依靠……可能会去江南吧。”
她言辞闪烁,似乎不太想透露自己的行踪。他理解她一个逃难寡母的难处,也不追问,只问:“那我还能再见到你吗?”
她低头:“也许会吧。”
两相默默,易知难委婉开口:“玖姑娘,我有件事想拜托你。”
“请讲。”
他从怀中拿出一枚精巧的竹哨,递给她:“如果你……有了灵公主的下落,可否将她的消息放入这个竹哨,设法送到我手上。我见到这个哨子,千山万水也会赶到她身边的。”
她素来淡漠的眼神,忽然多了一丝难得的柔和,伸手将那哨子收下了:“会的。”
“谢谢你。”
“你呢,刚刚说你也要走,去哪里?”她问。
“噢,少林。”他说,“少林做东调和武当与峨眉的仇怨,师父亲自出马,我会随行。”
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。
气氛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,他不主动离开,她也没说要休息,就那么互相望来望去,气氛有点微妙。
这时,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:“我说,你俩差不多了吧。”
易知难低头一看,小雨注正炯炯地盯着他。
“小兄弟——”他俯下身来,“这些天在山上过得开心吗?”
他点点头:“开心。”
“那以后再来好不好?”
他却仰脸看向娘,说道:“娘去哪儿,我就去哪儿。”
易知難笑了,刮了刮他的鼻子:“以后的日子,要保护好娘,知道吗?”
他拍着胸脯说:“我会的。”
易知难站起来,终于说:“不早了,你收拾吧。明日如果我有时间,会来送你的。”
她偏过头:“不用送了……终须一别。”
他知道她的脾气是说一不二的执拗,此时也不再坚持:“那好吧……有缘再见。”
“再见。”
他走了。屋子里凭空多了一丝寂寥。
她一声不吭地收拾行装。她本来身无一物,只是张大娘给了她两件旧衣裳,还有给雨注缝的两身衫子,都被她裹进了包袱。小雨注忽然爬到床上,看着她的眼睛:“娘——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哥哥?”
她停了停,低眉道:“我不会再喜欢任何人。”
“哦……”他小心翼翼地问,“那你喜欢我吗?”
“并不。”
“并?”他抬头,含起了一根手指,“并不喜欢我,那你喜欢我好不好啊?”
“……我为什么要喜欢你?”
他一板一眼地说:“因为、因为我很乖啊,我很可爱啊,我还很谦虚啊。”天龙八部峨眉怎么加血块
她系好了包袱,拂了拂手:“嗯,你这么厉害,你咋不上天呢?”